2016年年末的一天,我们曾经在位于安德路刺猬乐队的排练室对他们进行过一次不成功的采访,那个传说中的排练室坐落在一个充满着中产气息的地下停车场。和刺猬一起共享着这个车库空间的,还有Snapline、吹万、Carsick Cars和Da Bang。在某个阶段,这几支乐队占领着中国独立音乐的各种山头,而现在却出于种种原因,它们目前大部分行踪不明,只是大致保持着“西边不亮东边亮”的新常态。
和隔壁几间啤酒瓶子堆得无处下脚的排练室不同,刺猬的小窝很像家,你甚至能看到盥洗篮。墙上挂满了吉他手/主唱赵子健自己的画作和历届巡演使用的大旗,沙发上堆满了自制T恤——成军十五年的刺猬乐队仍然保持着DIY的优良作风。墙顶的日光灯有一头已经粘不稳了,直直地垂下来。石璐戏称:“看着这根灯管就知道子健有多朋克”。
16年年末的刺猬已经好久不排练了,三位成员住所在北京城的三个角,和异地恋无异。石璐刚刚成为妈妈,尾椎的疼痛让她没法久坐,这对于一个鼓手来说是致命的。辞了工作的子健采访迟到了四个小时,一坐下就开始宣扬“这张专辑你就当是刺猬最后一张吧”的末日论调。而据夜晚路过车库的人说,赵子健经常一个人反反复复地听Spacemen 3 ……这一切看起来非常沮丧。
最终,这张早该发行的专辑没有如期发行,我们的稿子也流产了。时间平静过渡到了18年,也是突然之间,一首刺猬的新歌火速传遍了笔者的整个社交网络,就像一些沉没在水下的宝藏,被黄金渔船一口气打捞了出来。
首发单曲的名字很长:《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以下简称“火车”)。前奏一响起,很难不让人感叹,那个来自于《噪音袭击世界》和《白日梦蓝》的刺猬又回来了。它在网易云首发的24小时内收获了上千条留言,用时下流行的成功标准来衡量,这是一支非常成功的单曲。
截止成稿,这张专辑只发表了两首单曲,另一首的名字叫《我们是动物》,单曲封面极其凶猛,在唱片公司的劝说下不得已换成了另一张。不难想象这是一张回归了吉他、贝斯、鼓经典摇滚乐配置的专辑,很有可能是刺猬这么多年来最grunge的一张。
赵子健说,“火车”这首歌相当于这张专辑的总结性曲目,就像《金色年华,无限伤感》之于《白日梦蓝》。但这张专辑不像《白日梦蓝》那样歌颂青春了,“它是在感叹好多事儿要完了”。《二十一世纪当我们还年轻时》是这张专辑的第一首歌,“当我们还年轻时,意思是现在已经老了——所以说的是过去的事儿”,那首歌的最后四句歌词是“海岸金沙地,绿野丛林里,依稀可见你,微笑着老去”。
尽管觉得多余,但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这支名叫刺猬的乐队成立于2005年的北京。2007年,一张名叫《白日梦蓝》的专辑横空出世,明亮的和弦与鼓点,三张年轻的孩子似的脸,以及漂浮在阳光里的浪漫青春情绪,把刺猬乐队推到了时代舞台的最前沿。可能是巧合,同年时间,赶在鼓楼东大街一茬一茬的店铺树立又倒闭之前,MAO Livehouse顶着惊人的名字开张了,这里和五道口的D-22、紫禁城下的Old What一起成为了刺猬早年最活跃的地方。
2008年也是相当意气风发的一年,北京奥运会在盛夏举行,互联网跟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镜头一起聚焦了北京城,这座古老都市的摇滚乐现场和体育盛会一起被世界瞩目。地下的声音生机蓬勃地发展着,北京的孩子像拥护城市的球队一样爱戴着自己的本土乐队,去五道口看演出甚至在中学里也是最酷的时髦事情。一场本土化的运动袭击着世界,刺猬乐队和他的乐迷一起在新世纪的喧嚣声浪里飞快成长。
预计2018年发行的第8张专辑,离上一张已经过去了整整4年。
13年过去了,这支打开了无数人青春大门的乐队,用口语化的中英文歌词和天才般的吉他旋律奉献了七张专辑。但与往日的高产不同,预计在18年发行的第八张专辑,离上一张已经过去整整四年。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张专辑不仅仅承载着惊喜与期待,更有一种关于漫长的困惑。刺猬用音乐交出的答卷也许只能回答其中一部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他们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约的采访是在赵子健的公司。如今的子健告别地下室,每天坐一个多小时地铁来上班,做起了程序员的老本行。一顶毛线帽,满脸胡渣,老拎着一个小马扎,以至于附近小卖部的人都怀疑赵子健其实是来钓鱼的。而他的同事似乎并不怎么听音乐,“电视里放什么他们就看什么呗,他们没有听音乐的需求,连耳机都没有。”
他把我们带到一个明亮干净的茶水间里,背景广播不停放着:“放松你的肩膀,放松你的脖子,吸气,呼气……”据说这种“课间操”可以让整层楼的码农不至于下午犯困。我们面面相觑地呆坐了一会儿,子健说:“得,咱们还是去楼下新疆串儿吧”。
点了几瓶燕京的子健很健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接下来的新专辑。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刺猬经历了不小的变动,他们从合作了近十年的摩登天空转投了太合麦田旗下的赤瞳唱片,新专辑正按照策划好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宣传启动。多提一句,作为制作人,文案和企宣的李青解释“赤瞳”就是“赤诚的眼神”,想了一会儿她又补充,是“罗伯特·德尼罗在《出租车司机》片尾的眼神”。这是一家年轻又充满野心的唱片公司,他们和刺猬一样拥有着某种属于北京摇滚乐黄金十年的气质。
在这个新疆串儿馆,《Q》和子健聊了一些和新专辑有关没关的话题,我试图把一年前的一些问题又问了一遍,得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答案。“时间”是一个绕不开的事儿,对于曾经被人戏称为twee- pop(indie-pop流派的一个分支)的刺猬来说也是如此。
Q=《Q》杂志中文版 A=赵子健
Q:有没有想过成为一个主流明星的可能?或者说,如果公司交给你一个上大平台综艺的机会,你会接受吗?
A:摇滚乐火不了,第一没有受众基础,人们对这文化了解得不多;第二现在确实也没什么好乐队。
要火成走在大街上被人拍照的地步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的问题,但至少我觉得有意义了,谁也不想自己做的音乐没人听。我觉得《白日梦蓝》那张专辑出来的时候我早就该走街上有人拍了你知道吗?我觉得咱们那一波乐队,比如Snapline、后海大鲨鱼要是火了,至少能让中国的年轻人知道有比五月天更好的音乐。
也许现在安迪·沃霍尔那句话已经到了,“每个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钟”。
Q:说实话,这张专辑让我觉得很意外。我记得你以前说会做一些偏迷幻一点的东西?
A:1月29号会出一首新的歌儿,是一首大grunge。其实我自己听的软音乐很多,但并不是说听什么就是什么。其实现在的状态和当时差不多,我们一直都有特猛的歌儿。这张专辑一定是偏大摇滚乐一点,就是走起来的大失真。
Q:刺猬三个人现在排练的状态怎么样呢?
A:刺猬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乐队。其实我喜欢的音乐特别杂,石璐喜欢舞曲蹦迪一点的东西,何一帆特别老朋克,我排练的时候很少说话,只弹我的东西,然后花很多时间听他们的反应,绝对不会对他俩指指点点。我可能是点火的那个人,烧到石璐那儿她加柴火还是浇水是她的事儿,然后再到何一帆。我们排练排了得有五十首,最后烧起来的,留下来的就是进棚的歌儿,最后把歌词写完了就是这张专辑。
刺猬不是我一个人的音乐,虽然歌词写的好像是我自己的事儿似的。他俩虽然没唱歌没写词,但他们的鼓和贝斯就是他们的情绪。我挺讨厌那种一个人的乐队的,要是那么玩儿音乐,没有乐趣。我怎么不直接拿电脑做呢。就是因为大家都未知,我就弹我的,我一听你的反馈,我觉得“啊”!那种刺激才是真的。
Q:以前你好像有过刺猬是一种连续剧的说法,现在进行到第几季了?真的到了大结局吗?
A:差不多吧,以前我们出完一张,下张的歌儿已经写了一半了。现在我还一首新歌没写呢。没得可写了,我不愿重复自己之前的音乐,表达上也没什么可表达了。摇滚乐一直是年轻人的音乐,你得有所表达,年轻的时候才有想说的话。
Q:刺猬的歌词一直都非常私人,但这次新歌最后一句“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里却有其他人的影子,这是一首特别“大”的歌?
A:其实我录这歌的时候石璐都不知道我唱的什么,录乐器和录唱之间隔了一个半月。歌词改了好多,录唱的时候石璐才说原来你这词写得是这样的,你一定要唱好。
现在的刺猬表达的还是私人的东西,Lou Reed说,我不会写第二人称的歌。歌词里没有“你”。无论最后一句话怎么写,都是我自己的感慨,做艺术必须得足够了解自己,你就生长在北京,生长在中国这个时代,它给你的反馈你要用自己的理解说出来。
Q:但它仍然牵涉到了别人,比如“一代人”肯定不是指的90年代或者80年代的人,它指的是你自己的身边人,大家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A:那变化太大了,你比如07、08年,D-22还在的时候,像李青、李维斯这帮人,我们演完了肯定要喝酒,喝到第二天天亮,我们那时候有句话叫“坐穿馆”,得把饭馆都坐穿了然后换地再喝。但最多持续了一两年,后来自己都疲了,突然恨不得成了一年见一次。以前要是一周不见李青这人都不可能的,但中间大概有五六年大家全都沉默了,甚至都不演出了。
最高兴的时候还是一切都未知的时候,大家什么都不知道,好像所有人在一起创造了多美好的新时代一样。后来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没什么,就突然特别沮丧。现在好像从低谷往上走了,大家突然又有的可聊了。可能是都过了迷茫期,或者说都想开了。一切确实都没什么,我也没死,大家聚在一起还能像十年前在D-22那样开心,人都还在,这时候突然就不丧了。就变成另一种开心,从燃烧青春不怕死到珍惜彼此的感觉了。尤其大家在一起玩儿音乐的时间就更珍贵。比如石璐,你看她都当妈妈了。
所以为什么刺猬想在《幻象波普星》之后做一张大摇滚乐呢,一是还有想表达的东西,比如“火车”的歌词;第二,还有一些失恋的情绪想写进歌词;第三,我想珍惜石璐,珍惜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做一张当年《噪音袭击世界》那么“锐”的刺猬。假如我五十岁的时候想特狠地燥,那都不可能太真实。年轻时候的躁,配着你的想法喊出来,那是真的。这张回到最简单的摇滚乐,就是想最后来一个正正经经、简简单单的年轻的摇滚乐吧,大家再年轻一把吧。
Q: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这张也并不是尾声,你也许只是还没想好下个阶段要做什么而已?
A:刺猬是“吉他驱动”的乐队,只要吉他风格变了,其他的都会变。每张专辑做完了我都会找一种新的弹吉他的方法,所以刺猬每张专辑风格都不太一样。现在做到第八张了,我个人对吉他的把握就到这儿了,包括弹法和想法,我没有新的想法了。而且,该写的词我都写到这个专辑里了。找到新的方向之前,我们不会再恢复排练了。
怎么说呢,音乐其实是永恒的,但摇滚乐——或者说更吓人点,“刺猬”这个概念是很短的,刺猬就是想做成一个年轻人的乐队,我们的音乐是孩子们听完就能玩儿的,学俩月吉他就能弹的。
Teenage Rock嘛。所以在这个年龄里做得就是刺猬的音乐。也许以后我们还会三个人一起玩儿,但可能就不叫刺猬了。对于刺猬来说,我们一开始最关注的主题就是“时间”。我们这不是一张专辑的事儿,更希望等“刺猬”这个事儿结束之后,大家把这八张专辑放在一起,它就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作品。从这八张专辑能看到这个时代中国的青年在想什么,纵向上是整体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十年的中国值得你这么集中地去把握,这一段时间在人类历史上都不会再重复了。
Q:觉得自己算是个前辈了吗?有什么话想对现在玩儿乐队的人说?
A:这事儿没个头儿啊,什么前辈呢,这个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前辈才傻X呢。年轻人想辞职玩儿乐队嘛,想死磕是个好事儿啊!破釜沉舟嘛。但假如破釜沉舟去乱搞就算了。
采访结束在位于新源里的某个小酒馆,赵子健推门进去之后,酒保自觉放了一整夜的“刺猬”。尽管有着某种程度的害羞与焦躁,但从一片混沌的地下摇滚乐现场走到音乐产业高度商业化的今天,刺猬本身仍然获得了时间给他们的荣光。李青和他一直在讨论着专辑宣发的事情,时不时为某个问题争论很久——“二十一世纪当我们还年轻”的那一代人,就是关于“乐队”一词本身的超文本创造,为“独立精神”这个因为被人谈论得太多而面目不清的词汇继续编写着代码。在无数次地用血肉与灵感实践“往昔”与“今日”的纷争,“音乐”与“生活”的战斗之后,很显然,这代人还在继续挺立着。
青春的终极形态是漂浮在时间中的哀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刺猬”是永不终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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